鼓声若响 [柒] 风雷随人归

“什么声音?姓叶的修屋顶呐?”魏琛在电话那头打断了黄少天。


“不是啦师父!落大雨!快一个礼拜了还没停越下越大了居然,我都没见过那么大的雨,砸在身上会疼!好像武侠小说里写的那些飞剑神矛不停往地上插,真的!我可一点都不夸张哦……”


“等等,武侠小说?你什么时候开始看这个了?叶修的?靠!都教你些什么啊,叫他回来以后自己打给我!”


“是啊,啊不是……是他的书没错,但就不是他给我看的而且他还说我了……哎师父你别急嘛他没有骂我啦听我慢慢讲啊……”




飞剑与神矛仍然源源不绝自云端射下,似乎要穿透大地上能看见的所有屏障。雨水本该把行人全都赶进屋里,空出所有街巷。然而这白茫茫水雾中,竟隐隐约约融进一点颜色。此刻若有人在场,需把手搭在眉上遮出一小方清净视野,才能看清那是一小团赫赤,由一道“丿”支撑,在末端弧线处为一只被雨水浸得苍白的手握住。手的主人分明撑着伞,T恤与长裤却浸透了雨水,严丝合缝黏在身体上,勾出一笔不算遒劲却足够紧凑的线条。


再近两步,就晓得那伞确实能够并且正在挡雨,但偏移了角度,绕开伞下人,护住的却是一团被塑料布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形状的物件。




“……所以我已经没在看了啦,但我觉得里面的寒冰碎雨剑太帅了有时候打架还念诗!……啊你怎么知道我已经去找诗来背了………嘿嘿也不算很难啦而且叶修说那个也不算诗吧就两句押韵的话……嗯嗯……啊你说文州哦我觉得他最厉害的地方不是刻苦是自己会串招……唉别担心啦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呢师父我明明……好啦我记住了……好啊好啊,师父再见!”


放下听筒,黄少天搓了搓因为通话太久而发烫的脸颊。师父的声音翻山越江而来,远在他乡近在耳旁,说的都是闲话,他从此处捎去雨点,又从彼端闻见师父身上惯抽香烟的味道。小说能成真该多好,御剑而行,上天入海,想见师父师兄弟了就飞过去,想见叶修再飞回来。想不通书的末尾为什么要写大侠把神剑收入鞘内,翻身上马去投奔归隐江湖的友人。


叶修说过看完结局要是自己还喜欢这本书就带回去好了,如今他倒真说不上来,所谓喜欢是不是仅仅因为新鲜。毕竟开始只是桩太小的意外。




最初被抽出来的是锣鼓经。


在屋内困久了,黄少天多出的精力寻不到出路,有只猫爪挠在心头,一下一下地。帮叶修去书架上找谱子,顺手扒拉出本武侠小说。原想着睡前当安眠读物随手翻翻,谁知竟闯进光怪陆离天地,再熟悉不过的使剑,书里人又是疾如流星,又是白虹贯日,掺在侠义豪情里,如此迷人。


脑海里塞满了异境奇人挑天光战雷火,等到黎明最初那道光漏进屋里,才发现原来一夜无眠。黄少天把书往枕头底一塞,睁着眼枕上去,深吸口气,望住天花板等待天彻底亮透的一刻来到。等待并没有花他太多时间,朦朦胧胧中,身体本能阻止了所有行差踏错,直到扎起马步。


本该虚握成拳的双手此刻是实的,指甲掐在手心,最初还有些痛,然而激烈倦意一浪卷着下一浪次第拍来,撞在意识的礁石上,往复不歇地拍碎了黄少天的清醒。他能感觉自己的脸颊一点一点蹭在肩膀,想停下身体却已不再由己。


耳边鼓声消失,倒不是被雨点给砸没了,是打鼓人丢下了鼓槌。


“书好看吗?”叶修踱两步过来,拉了把椅子坐下。


“……还,还挺好看的。”黄少天本就心虚,眼下怀疑自己从叶修嘴里听到了点儿类似无奈的情绪,想想还是没睡醒的缘故,这一声答得顿时犹豫了。


“昨晚几点睡的?”


“……”


“今早几点睡的?”


“……”


“没合眼是吧?今天别练了,回屋把书拿来,在这儿读完了,晚上好好睡一觉。”


“……不该看的……”黄少天垂着头瓮声瓮气嘟囔了句什么。


“啊?”叶修从座位上腾起身子弹至黄少天面前。


“不该为看小说耽误了练功!”少年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猛地仰起脑袋来,直直望进叶修眼中。


黄少天这声“不该”朝着自己说。怎么就一头扎进眼皮底下这点甜腻忘了抬头?那枚尖针扎进牙髓杀死神经的剧痛隔着时空再次袭来,疼得他皱起眉头。都再想起,都已明白,所谓通透。


叶修所见就是这么一双明亮得稍许过分的眼,眸底映出一人的审视和犹豫,那个人他太过熟悉——叶修,是自己,不是这世界上同名同姓的其他叶修,也不是和他拥有同一张面孔、此刻还留在家中陪伴父母的双胞胎弟弟。


名字相貌不过都是符号,此刻却生出执念来,因为自己眼底是真的他,也盼望对方看见的同样是所谓真我。


叶修几次想扭过头去,终于忍住。他熬过的这短暂分秒偷自云端瑞兽,一眼转过世间千年。于是四目相投间,谁都没先移开视线。


老先生传下来的话里讲,旗鼓相当要后发制人。此刻论的不是输赢,只见坦荡,但凭本心。


“哥没跟你提这个啊,”还是叶修率先打破沉默,“先坐下再说。”


他搭住对方肩膀顺势朝下一带,掌心却探到一股自下往上回驳的力,黄少天的肩膀使了劲抬起,硬生生扛住,竟然成了僵持局面。


“轰隆——”,窗边突地炸开一道惊雷,白光被闪电劈进屋内,叶修和黄少天脸上俱是一亮,让彼此在那一眼里望得更真切。几乎是同时,叶修手腕微偏,黄少天肩膀一转,两边的力气瞬间卸尽,黄少天退了一步站稳,再看悠然坐定的叶修,似乎从头至尾没起过身。


“你不说我也知道。”黄少天声音闷在断断续续的雷声里。


“什么时候学会读心了啊黄少侠,哈哈老祖把知情解意葫芦送你了?”叶修挑挑眉毛。


“原来你也看过?!”黄少天猛抬头,兴奋自声音中溢出,填满这间在下一道雷劈来前略显沉默的屋子。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这问题非但不算高明,时机也错得过分。


“哈哈哈哈哈哈。”叶修当然要笑,“你看我笑得这么豪爽就知道我跟哈哈老祖很熟嘛。”


“……噗。”黄少天的嘴角扬了扬又抿住,但仍是破功了。


几天之后,他在电话里向魏琛复述这个场景时,略去许多细枝末节,心里隐隐觉得自己知道就好,却没去想,这个自己,怎么也把叶修算进去了。对方当真让他花了一天读完整个故事,只在晚饭时提了一句,糖当然可以吃,但刷牙不会也不该是需旁人时刻督促才能记住的习惯。眼前又递来一本书,“送你一本真正的催眠读物,坐稳点别太感动啊,男子汉膝下有黄金。等你将来实现一边练剑一边念诗的伟大梦想记得涌泉相报恩人我就好。”


“……《声律启蒙》?咦怎么是下册?”


“咳,上册找不到了,洒脱点嘛小伙子!”


“……”




黄少天很想问问师父,他所认识的叶修是不是也这样,在你以为他要严肃的时候回以“逗你玩儿”的笑,在你猜测他说笑时又突然认真起来。下次再问吧,他翻到之前那页,继续大声读起来:“螺髻青浓,楼外晚山千仞;鸭头绿腻,溪中春水半篙”。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略一定神才发现,雨停了。


就这么戛然而止,天顶那么阔一个窟窿不知被谁随手盖上,暴雨声和着少年人徒有热情的吟诵,赶在收梢处捉住了韵脚。


与此同时,一柄被收起的红伞倚上门把。“少天,我回来了。”



153 17 /   / 叶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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