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若响 [肆] 江上相逢无纸笔

进度条读到尽头,视频画面定格在黄少天举起麒麟头套的那刻,平板电脑即时变作一只画框,裱起这个难得瞬间。如此挂出去,恐怕难以分辨,画中所绘究竟是以头套被摘下为结点宣告的结束,亦或麒麟表演最后一步准备环节所象征的开始。








方才托住平板的手翻过保护壳合上机器:“嘿嘿,你师傅我是不是好英俊好潇洒?”




卢瀚文扭过脸去看床边坐定的黄少天,一时竟有些不习惯——近一个钟的纪录片看下来,在镜头里稍许变形的面孔似乎比眼前这张更真。




“怎么,看傻了?后悔吗伤心吗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要乱练功夫不然就上不了电视!”幸亏还有这把声,凭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频率宣告是谁在驱赶屋内静默。




“黄师傅,喻师傅,还有其他师傅都很帅的。”真正显得陌生的,却是只露出脑袋的少年自己。身体用被子牢牢捂住,嗓子经病气一熏,哑得透了。脸在虚汗里浸出近似透明的白,上面晕开两抹燥热的红。曾经亮着满天星斗的眸子也黯淡下来。




黄少天看在眼里,一时接不上话茬。




“少天都没话说了啊,”喻文州总还是微笑,“小卢赶快把身体养好,电视台说麒麟头套开光那天还会再来。”




脖子往被子里缩了缩,卢瀚文的眼睛终于弯成月牙。急忙再追句解释:“我,我就是想试试看嘛……”




“试什么?找人往自己身上泼水还是发场高烧?”黄少天又好气又好笑。




“试试看……自己和师父到底差多少。”少年的脸颊愈发烫了。




“欲速则不达,”喻文州随手翻开床边一本《愉快的寒假》,封面斗大三个字,“卢瀚文”。笔迹透过纸背,是名字主人一贯的风格,从不偷懒,偶尔用力太过。“小卢这道词语解释题答得好,现在也该真正明白这个道理了。”




“我……等我病好了一定努力练功,然后换把好剑,变成和黄师傅一样厉害的人!”




“噗,你这小子,怎么又搞错重点了啊好剑什么的那不是现在该想的,基础基础,先打好基础!”




“小卢惦记着进步是好事。这样吧,今天都不赶时间,让少天师傅给你说说当年他是怎么练功的。”




“好啊好啊,黄师傅快点告诉我!”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我这么多英勇事迹该先说哪桩呢,喂喂你干嘛把胳膊露出来啊快点放回被子里去这病还没全好万一又严重了怎么办?哎呀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初春午后的风轻盈细软,伴随着又暖又痒的阳光,沿窗户的缝隙爬进屋里,顺势拂起万千尘埃上下翻飞舞动。坐在影院后排仰望天花板,会看到类似情景——数不清的尘粒在头顶上的光束里扑打追逐。




于是眼下一躺二坐的三个人,连同榻边发生的对话,都变作放映机投射到银幕上的一折剧情。被时间刻进光阴的存储卡,由记忆分档收藏,于后来的后来,在卢瀚文的思念驱使下反复播放。




当周遭空气突然湿润,从四面八方蒸腾起南方夏日的水气,是进度条被拖到黄少天回忆的那帧。








十几岁上某个六月,黄少天害了人生最大一场病。之所以比眼下的卢瀚文更严重,一来他寻的时机已近傍晚,二来实是他使人泼向自己的水足有一桶。浑身湿透、无比沮丧的黄少天胡乱用毛巾抹了一把就倒头睡下,半夜里浑身高热,再醒来已经是整整一天之后的事。




他个性里未见狂妄,只于习武一事稍许带点自得。毕竟自小被目为天才,近水楼台追随邻家跌打师傅筑基,有天赋,人勤快,也是真的对功夫生来有爱。参加省里少年武术比赛,为路过的魏琛一眼相中,几番周折,叫对方拎住衣领拐进队里。




他的好是即使一直站在聚光灯下,视线也不曾拘于眼前。尤其当魏琛说起江湖掌故时,一山望一山的渴望随脉搏跳动不歇。在那许许多多的“我有个朋友”中,某日突然说到有人使棍能以点幻化成片,水泼不进。




当下就按捺不住——别人行,他怎么不行?




跃跃欲试,便去试了。




病来如山倒,抽丝般养了大半个月才真正康复。








魏琛嘴里的烟抽了小半,“噗”地往地上一吐,脚踏上去踩了又踩。回头就打发黄少天收拾简单行李,只说去见世面,像拎着他进蓝雨时那般提起他出了门。




长途大巴上,黄少天一时在警匪大战的枪声中睡去,一时又在侠客决斗的剑光交叠画面中醒来。车里悬着一口电子钟,约莫哪里出了故障,永远显示“88:88”,让人无法衡量被抛在车后的漫漫时光。




太过单调的旅途让黄少天渐渐失去说话的兴趣。老魏凑过来揉揉他的头发:“困了就多睡会儿,后头一个月,你准备好吃苦吧。”在师父手指间挥之不去的尼古丁气味中,他去到梦里。




睁开眼时已在天上。初初以为云朵被风卷着在身边流淌,定神却发现是自己在动,但腿脚并未发力。疑惑间突然站立不稳,往脚下望,先前的如履平地全是假象——自己竟踏在一只兽的脊上。那兽此刻晃动起脑袋,身上的鳞逐片张开,继而全身剧烈抖动起来。一时间仿佛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但心里丝毫没有惊恐。




自然会醒,脸颊一痛,被师父扯的。




“别睡啦,到了到了。”




背着塞了换洗衣服的双肩包,黄少天分不清是梦是真。下车时抬眼望见那口钟,仍然是“88:88”。天半黑着,他只知道这是黎明不是傍晚。




魏琛拦了一辆电动三轮,讨价还价完毕。“少天,上车。”




说是车,其实无遮无挡,简单围了一圈,黄少天时刻觉得自己要摔出去,双手牢牢抓住座椅。“还不如在云上安稳。”意识到自己在念叨什么,他觉得都是睡眠不足的错。




“你们右手边就是曲江啦!”开车的大叔简直是吼,乡音朝前方喷去又被风推回来送到魏琛和黄少天耳畔。




扭头才发现,好阔一面江,纹丝不动,凝作材质上佳的好缎。




此时太阳正挣扎向上浮起。沿江而栽的不知名绿树在黄少天身旁向后奔去,顷刻间那匹缎子已被日出染成金色。




并非浸在染料桶之后拽出来拧干那种染法。是往每一处皱褶里、每一道纹路间,细细密密泼洒上无尽金屑。江面在这一秒和下一秒当中以无法计量的速度涌动,荡漾出细微的肉眼几不可见的水波来。




不动,又无处不动。




电动车停止颠簸,在渡口结束这趟短暂行程。黄少天跳下来,以自己没有察觉的贪婪眼神盯住面前的金缎。他下意识地微张着嘴,少年人轮廓里隐隐的锐利被悬在半空的朝阳晕出柔和的弧度。头发、眉睫,乃至嘴边细微的绒毛,都沾上江面的金色。




金子般年纪上金子样的少年被笼罩在金子似的光里。他这样望着江,不确定江会不会记住他。








魏琛站在黄少天身边,烟抽到第二根时,太阳远离江面,去到更高的地方。




方才撒下金子的那双手又在转瞬间抖出泼天巨网,晃动手腕,慢慢做出收拢的动作。




缎子由近及远,被一点点漂成天青色,依旧平静如画。




不知何时,画中加进一只竹筏。




筏上插一面旗,立一只鼓,站一个人。








“嘿!叶修!”魏琛拔出嘴里的烟,跳起来挥舞手臂。




日出时神秘浓稠的金色在这一刻散尽。




逆光里,一张陌生的面孔愈行愈近,渐渐清晰。




天地间刹那只剩此人。





187 24 /   / 叶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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